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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家沟的守望
2017-12-29

胡家沟位于靖远县若笠乡,土地贫瘠赤地千里,安静的村庄几乎只剩下云和风。我们在杜的带领下抵达胡家沟,这里仅剩最后一户常住人家。另一户暂住人口因为儿媳怀孕回来静养,一两年后仍要离开。胡家沟的今日不是等候,是守望,守望最后的农耕情怀。这是一个沉默的村庄,杜正是沉默的见证者。

 

时间:2015年5月24日

地点:靖远县胡家沟

人物:杜  男   1964年生  靖远县人  靖远县委党史研究室主任

 

张小吧(以下简称“张”):我们来的路上有看到植被覆盖面积特别低,举目都是黄土高坡,但关于具体地貌和土地耕种种类能分别介绍一下吗?

 

杜树泽(以下简称“杜”):这个地方是黄土高原丘陵沟壑地貌。它是黄土原但它不平整,在经过几万年的水土流失不断冲刷后,如今沟壑纵横。用山大沟深、干旱少雨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耕种土地有三种,分别是黄河自流灌区,高扬程提水灌区,干旱山区——我们通常叫它雨养农业区。

 

张:紧挨黄河岸边虎豹口外的土地盐碱化严重,除了枯树可以说是寸草不生,耕种面积的范围也在不断往河岸外缩小。在这种环境下一般选种什么农作物才能抵抗干旱?

 

杜:这种环境下种什么都不讨巧,所以常规农作物基本都种,春天收小麦,夏天收扁豆、豌豆等杂粮,秋天收稻谷、洋芋、菜籽、荞麦和玉米等,但产量都不高。小麦一亩地应该就一百来斤,大概50-70公斤,灌区一亩小麦至少产八百斤。

 

张:现在的胡家沟几乎谈不上任何人气,就是大山里的村庄。大概多少年前,这里还是有人间烟火的,能谈谈它的历史吗?

 

杜:我们现在路过的地方,有一个新石器墓葬群,后来被挖掘了。挖出的彩陶罐说明原始时代,这个地方就有人类生存。清代同治以前,这个地方居住的人非常多。同治五年,陕西省大荔县八女井发生了回民起事,本地都叫同治兵燹。陕西起事的回民过来,由于清政府的原因,造成了回汉仇杀,回民大量屠杀汉民。胡家沟这个地方以前就叫胡家沟,居住的胡家人最多,是一个宗族,以最早居住的宗姓来命名。胡姓被杀掉,儿童被赶走,这个村落就衰败了。后来光绪年间,陆续又有人。解放后这个村落人口最多的时候是1950年代到1980年代间。我们这里以三个村庄组合,当时有三百多口人,六十多户人家。到九十年代,移民搬迁,我们这里好多人就搬走了。那时是政府组织的搬迁,主要原因就是从七十年代开始,自然条件变化了,降雨非常少,不若以前。可能与工业化和全球气候变暖有关,这也是说不明白的。

 

张:意思是这里并不是自古干旱,那气候变化的前后差异怎样?

 

杜:这个地方以前和所有地区一样,冬天下雪,春夏下雨,秋天雨水特别多。我记得很清楚,小的时候水窖没水,下雨立刻就有了。到了十几岁时这个地方干脆不下雨了,也就是1980年前后降雨越来越少,干旱到粮食都打不出来,种出来以后便被晒死,没有收成。

 

张:政府组织的搬迁情况怎么执行?

 

杜:正式搬迁从1980年到2000年,政府组织移民到刘川灌区,属于非人力打工外流,主要是政府在1980年代出台了扶贫政策,针对甘肃的河西地区、以定西区为主的甘肃中部干旱地区还有宁夏的西海固地区。国务院建立了领导建设小组,提出“有旱路走旱路,没旱路走水路,水旱路不通另找出路(即搬迁)”,毕竟这一块土地承载不了这么多人,新的土地需要开发利用。

 

张:老一辈的观念经常说重土安迁,尤其是对土地眷恋很深的农民,我想搬迁工程前后应该也持续了很久。杜老师能不能先说说搬迁前后的人口变化?

 

杜:20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老家整个若笠乡在17000人以上,现在只剩七千多人,实际常住也就四、五千人。因为很多人搬迁了,但户口还在。胡家沟20年前三百多人,10年前也还有一百多人,如今只剩下18口人。不愿搬走的人也不单单是因为留恋故土,很多是因为家庭贫困,同时还有老人和病人。另外就是观念上的问题,不愿有任何损失,想着搬到灌区后种地买化肥浇水都要花钱,而这个村庄完全靠天吃饭,种子一撒就行了。

 

张:政府根据搬迁的用户提出的有利条件是什么?从开始的三百多人到后来锐减到18人,您觉得主要原因是什么?毕竟18人对村庄人口而言,是个很小的数字,几乎等于没有。

 

杜:政府主要是提灌工程建设,组织搬迁,针对不愿走的人给予一定政策和资金上的扶持。人口锐减一是因为若笠乡干旱没法生存,二是政府实行的搬迁政策力度很大。你看到很多搬出去的人都脱贫小康,变化越来越大,你最终也会选择搬离这里。

 

张:说到底还是属于现代化进程里的乡村移民。我们来时路过的村庄,人丁比这儿兴旺很多,那儿看起来也一样资源匮乏。除了您说的生活问题,我觉得下面的村庄不至于像胡家沟一般即将消失的原因是因为宗亲问题。杜老师您刚才说了,胡家沟是外来人口建立起来的村庄,没有一个完整的宗亲社会。我们老一辈人是很重根的,根的维系就是宗亲血缘和祖辈。

 

杜:这一点你说的没错,胡家沟姓氏杂,姓杜的,姓陈的,好多个姓。家族姓的村庄还是很多。但是当今社会这种维系在减弱,到下一辈、下下一辈,他们还是会有自己的选择,而不是单单根据血缘。

 

张:您觉得搬离这里的人,他们从内心向往城市生活吗?

 

杜:他们很多并不是进城,只是搬去了刘川乡。从这里下去大概四、五十公里就是刘川乡,每天有巴士连结这几个乡镇线路。那儿黄河水可以提上去,属于高扬程提水灌区。这里就是靠存水,水窖和院落有地势差,下雨的时候雨水从院落流进水窖。老一辈人没有城市生活的概念,因为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和农村人的生活方式不同。农村人的生活方式是一种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相对来说比较自由,没有城市的喧嚣。他们一生没有读过什么书,想法相对来说单纯一些,质朴一些。在这片土地上,这些人就是小孩变大人、大人变老人,寿终正寝。因为在他们的父辈、祖辈,都是生于斯长于斯,最终长眠在这片土地。这里就是他们的天地。对土地的依赖,对生存环境的融合,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不单是由于他们在这个地方生活,才有这种感受。根据我自己的感受来说,每次清明回若笠乡,有时间我就会回到老家的院子里转转。那个老院子现在是一片废墟,但每次站在那里,我还是会觉得我是因为阴差阳错离开这里的。

 

张:您说的水窖存水的问题,我看得出这里的细节。我们刚才走进的人家,虽然院落荒废,但是除了杂草其实很整洁,毕竟雨水经由院落流进水窖的存水人们要吃,个别条件像样人家的院落还是水泥院落。

 

杜:以前这些院落其实特别光滑,而且院子里是不养鸡不养猪的,放在外头院子养。水泥也是为了收集雨水,以前农村穷,台子是土质的,后来建的打了水泥。现在这家你从门外往里看,可以看出他们搬走没几年,屋里的一些东西还在,墙上还有奖状。

 

张:这些人不定期还会回来看看故居吗?房门上了锁,像是随时准备回来。

 

杜:不是,一年也不一定回来一次,清明可能上坟后就走。上锁其实没多大意义,但是怕小孩进去。这些木头都是好的,万一孩子玩火,房子就会烧起来,要出事。他们有自己的生存哲学与智慧,都是生活里来的。

 

张:您说您走出胡家沟是阴差阳错,也就是说您不是从小就萌生出走出这里的想法。

 

杜:当时没有,虽然我是第一个因为读书离开这里的人。我6岁的时候开始上学,去县城里,才开始有新的想法。县城的天地和胡家沟不一样,进入县城的环境才发现读书真的可以走出去。我第一次离开胡家沟是15岁,初中毕业。从这个地方一直走,走到黄河边,看到黄河边有这么多的水,而在此之前一直吃的窖水。窖水只有下雨下雪的时候才能吃上,所以一户人家都有几个窖来存水,非常有限的水。第一次看到黄河的时候,发现外面的世界那么广大,第一次萌生想要走出去的想法。作为一个充满幻想的年轻人,一定想走出去看看。所以我上了高中,去了县城,慢慢我的观点就改变了。后来上了中专,虽然一直在外面工作,但是也一直没有离开靖远县。

 

张:现在村庄一个普通家庭收入处于什么水平,还有这里的低保补贴大概是多少?

 

杜:低保的季度份额一级(家庭无劳动力)是两百多,二级一百多。以刚才那个有小孩子的暂住家庭为例,他家现在种的是胡家沟以前十几口人所种的土地,还是挑拣出的较为平整的土地,一年的收入最多两万块钱。加上其他收入(比如放羊),一年收入不会超过三万元。农作物不浇水和使用化肥,完全靠天,相比之下养羊的收入反而更为重要、稳定。至于另外一家,独居老爷爷那家,完全就是靠那几十只羊,乐观估计最多两万块钱。年轻人一般选择外出打工,村里农作物收成完全靠天,没保障,而且辛苦。

 

张:若笠乡的留守老人和小孩一般是什么状况?

 

杜:留守的老人中,除了身体有病的,一般都放羊,像今天遇见的老王,七、八十岁了,身体还算硬朗还在放羊。留守老人中身体好点的,要么放羊要么干农活,还是当劳动力。个别年轻人在家的家庭,老人主要帮忙带孩子,但这家也是马上要搬走的。一方水土养活不了一方人,我们父辈都很留恋,离开这里,实在是因为生活不下去。

 

张:这里的嫁娶彩礼一般要花费多少?

 

杜:大头是彩礼,一般五到七万。通常是女方陪嫁的东西也是从彩礼中出,一部分通过陪嫁返还给男方,一部分自己留着。所以加起来,男方大概出十万。不打工出不起这个钱,所以现在年轻人大都出去打工。也可以说,正是因为年轻人外出打工,见了一定世面,促使了婚嫁彩礼的增多。婚嫁与打工,这是一个相互关系。现在留守农村的,找对象往往也成了问题。年轻人都出去了,也没有年轻女孩留守这里。男孩如果留在村里,就几乎无法成家。

 

张:我感觉到这里民风很淳朴,比如院落外头的木门,只用一根木棍抵着,基本等于夜不闭户。而且对我们这种外人,没有一点戒备之心。

 

杜:这里偏僻,信息不便,交通不便,生活在这里的人还是处于一种相对封闭的状态。表现出来的就是原生和质朴,一种纯自然的东西。这里特别远离闹市,白天还有狗叫声,晚上死一般的寂静。

 

张:县城的民风和这里有差别吗?

 

杜:当然有,若笠乡是靖远县三个最早的贫困乡之一。

 

张:胡家沟是村庄历史的载体,它就像一个老实安分的人,现在这个人老了,赶不上时代的飞速流逝,正在慢慢消失。你看到村民越来越少是什么感受?

 

杜:开始我觉得遗憾,我们家有上百亩地,但这个旱地如果不下雨和没有是一样的。你种了庄稼出不来,或者出来了干旱晒死,你没有收成,跟没种是一样的。除非幸运,风调雨顺才能有收成。这些土地父辈们一直在耕种,荒废了觉得很可惜。

但慢慢觉得,那些退耕还林的土地不会再出现水土流失,人搬完了,地荒废了,也算回归自然。现在都种草种树或者让它自己荒废,野草会自己生长。人耕种土地会有人为操作的痕迹。现在野生动物,金鸡啊野兔啊,都在慢慢出现。植被恢复了,我觉得这片土地在慢慢复苏。或许,这也算是一件好事。

                                                                                                     (采访者 张小吧)